北海三文鱼

在罗塔诺海上飘荡

【霍游】夏日雨

原作:天行轶事;

配对:霍琊x游浩贤;

分级:G;

梗概:游浩贤失去了他的爱,又重新找到了;

警告:全文约1.36w,本子文公开,未校对版(重复一遍,这是未校对版),将会(随时)直接在网页中修改;

另:HAPPY ENDING,不接受反对意见。


 

 

-1-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常做梦。

 

    他梦见人。人们走动,人们错身而过,人们渐行渐远。有一次,他梦见一个男人的整个青年时光,看着他从一个高中的毛头小子走进职场,看见他的爱情:他和一个女孩相爱——接着,梦醒了。

 

    他不曾见过这个男人,今后也不会遇见他,因为他不存在于这世上,只存在他梦中。那些梦姿态各异,独有一点完全相同,那是一成不变的:他梦见人,人们相遇,人们相爱,人们分开。

 

    他总在梦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他的养父教导他:“你要成熟,学会决断。你要冷静,面对任何事情都要镇定。这样,你会比别人更卓越。”

 

    长久的教育中,这思想深深地刻在了他心上最隐秘的角落里,那土地本该是“爱”的属地,可是却被致命的冷漠所占据。在不为人知的地方,有一个孩子在本该被教导爱的年纪与爱隔绝,他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字,这孩子就是游浩贤。

 

    除开这些,游浩贤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
 

    我们可以说,他是一个美丽的年轻人。他有一对深栗色的眼瞳,常掩在同样深栗色的发下,光芒被遮掩,于是人们看向他时常察觉不到他的阴郁,而只为他的柔和所迷惑。在别人看来,这个年轻人温和,风趣,彬彬有礼,值得上“好”这个形容词。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是个连爱为何物都不清楚的孩子。

 

    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爱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有一个双胞胎妹妹,他爱她胜过爱世间万物,甚至胜过爱自己的生命,不过他从未注意到这一点,仅仅是想当然地将这份爱当作了自己生活的动力。

 

    爱而不自知,游浩贤是这样一个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2-

 

 

 

    现在游浩贤不喜欢上课。

 

    他尝试了,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像从前那样全神贯注于课本了。于是他阅读,把自己长时间地扔在学校的图书馆里,也不管现在已经接近五月,很快他就要直面高考。事实上,他不在乎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一天,他注意到一个男生,黑发,不发一言地将学生卡和要还的书交到老师手中,走向他所在的那一排书柜。游浩贤蜷缩着坐在角落里,抬起眼皮看那男孩。

 

他很高,至少应该比游浩贤自己要高得多;他挑书的动作十分利索,只是站在那,快速地将书架扫视一遍,伸手将他所注意到的书抽出来,翻看一两页又放回去,如此两三次,便决定好了,再次看看封面,离开。他转身的那一刻似乎低了低头,可惜游浩贤没有看清楚他的脸。

 

   “他的动作里蕴含了美。”游浩贤对自己说,就像对读者说一样:“吸引力寄生在流畅中。”

 

    想完,他重新埋首于书中。这不过是他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插曲,他还要依靠着书继续活。

 

    在他和他的书之间,他以为,存在着这样一种共生关系:他在书籍的庇佑下白日做梦,而书——书只有在人的脑海里才能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3-

 

 

 

    那个相遇发生在一个晚上,游浩贤刚下课,正往家走去。

 

    这是一个晴夜,浓云尽散,看起来似乎从来没有聚集过,天幕就像沙漠边缘牧民的帐子,星星挂在那,像沙。风也很好,反常的凉爽,可惜游浩贤并没能注意到。

 

    他正读着的书很厚,为了不让它掉下去,他用双手捧着它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很喜欢这本小说。他享受这本书清新和缓的语言,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叙述的态度:他把回忆看作是比“现在”更重要的现实,用温柔的笔调将回忆和现实熔炼在一起*。这给了他无限的安慰。自二月以来的日子里,尤其在三月,他一直活在以这本书为骨、以回忆为肉的世界里,外部世界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不能引起他的注意。有几次,他甚至想要效仿这位作者,自己动笔将回忆如此写下,但是每每提笔,他又觉得自己做不到,于是心灰意冷,搁下笔将精神投入另一本新书中。

 

    很不幸,我们可以看到,游浩贤一直享受的那种共生关系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种寄生关系。如今是他的性命系在书上了,没有书,他不能活。

 

    他走着,几乎在散步,时间过了很久。风比先前更凉了些,眼见着就要吹散他松松绑在脑后的发辫,但他混不在意,自己伸手将皮筋取了下来,让头发散在晚风中。

 

    奇怪的是,在灯下能够看到,他深栗色的发里掺了几分惨白的颜色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他又走了一会,离家便已经很近了,只要再走过一个上坡,再过一条马路——就在一栋最靠近大路的公寓楼的五层。他向右走去。

 

    这时,一声拖长了的笛声从左耳穿进来,缠上了刹车的尖锐鸣叫又刺出去,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他猛拉了一把,他向后一仰,跌坐在了地上。

 

    他方才站着的地方被一个卡车头所占据,那个双眼闪着光的庞然大物狠狠地倒了倒,向左猛打了一盘,开走了。又一辆车开过去,也沿着前一辆车气势汹汹的路径,绕开还坐在路中央的游浩贤,开下坡了。接着又一辆车。还有下一辆车。

 

    苍白的车头灯的光像铺天盖地的墙灰,纷扬着,全撒在游浩贤身上。

 

    他依然呆坐在那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此时已经有不知多少车经过了,可对游浩贤来讲,他脑海中仅仅过去了一瞬,时间在他跌倒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滞了。他坐着,直到一声高呼叫醒了他:

 

   “喂!”

 

    那停下不动的钟表重新走了起来,游浩贤这时才意识到他正待在马路中间,他忙从地上爬起来,拎着书包找寻起声音的来源。

 

   “你没事吧!”

 

   那冷清的声音在下坡响起,游浩贤向那边望去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下坡的尽头站着一个黑发的男生。他很高,穿着短袖的校服,单肩背着书包,也正看着他。车灯打在他身上,影子被拉得很长,飞快地旋转了一下后,融进了黑暗里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又一辆车经过,绕开了他们,轰轰地开走了。极亮的车灯下,游浩贤看到了那男孩的脸。那男生皱了皱眉。

 

   “你没事么?”

 

    他又问了一遍,将游浩贤带到人行道上。他抬起手似乎想伸向游浩贤,却顿在了半空:

 

   “你裤子上有灰。”他说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忙低头掸了掸,抬起头时不免有些窘迫。这时他认出来了,这就是他曾在阅览室见过的男孩,只是此时他能够看清他的面孔,他额前的碎发和金黄的眼瞳。

 

    金黄色,这是一个冷漠又刺眼的颜色----但他的眼里没有这些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笑了起来,丝毫没能缓解空气中的尴尬。“呃,谢谢啊”,他只能这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,也不知到底在谢什么。他将书包背在肩上,转身要走,还想再扯点什么说说,却见那男孩上前一步,和他并肩向上坡走去。

 

   “你家也住这边么?”游浩贤问道。不过,他没有注意到在之前的那么久的时间里,他从未在回家的路上见过这个男孩。

 

    那个穿短袖的男孩没反应,又沉默了一会,开口了:

 

   “刚才太危险了。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见他主动说话了,便搭腔笑道:“是啊,太危险了,我都忘了要起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男孩皱了皱眉。“我不是说这个”,他说,“你忽然往马路中间走,还不看车。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感到有些吃惊。

 

    他确实这么做了吗?他试着去回忆自己方才的行动,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、为什么过了马路。这使他有些后怕。不过也许只是一点愣神,他又想道,这还是很正常的。

 

   “刚才有点走神了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。这不是件重要的事情。

 

    那男孩看起来还有话想说,但他没有。沉默一直持续到游浩贤到家。他停在小区门口的档杆前,“我到家了”,他说。那男孩应了一声,说“我还要走一段。”游浩贤点点头,转身想走,又马上回过头来,问道:“你是高一的吧,哪个班的?”

 

    高二三班,他说。

 

   “我高三”,游浩贤说,“下次图书馆见。”他很放松地笑了起来,抬眼看向那个男孩,对方点点头,说:“我叫霍琊,明天见。”

 

    于是,游浩贤又挥了挥手作别,就向家里走去了。再回头看时,这个叫霍琊的小高一已经不见人影,他没有看到的是,霍琊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远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4-

 

 

 

    很多时候一段爱情故事的开头仅仅需要两双眼睛,一双看见我眼中的你,另一双看见你眼中的我,不需要更多解释——我看见你,我爱上你。

 

    典范并不难找,即使刨去那些罗密欧那些朱丽叶,眼皮上滴了三色堇的紫色花液***的人仍然数不胜数。

 

    霍琊那双眼睛深深的刻在了游浩贤的脑海中。

 

    不必误会,现在我们尚且不能用“爱”来称呼不久前才在游浩贤心里出现的感情,似乎连“喜爱”和“好感”也已经太过了,这仅仅是一种好奇。但是他不能否认,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对一个人的眼神保有如此清晰的印象。并且,“好奇”这种过去常在他头脑中出现的冲动也已经熄灭很久了;太久,以至于游浩贤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,这个躯体是否仅仅是一个空壳。他隐隐地感到一些不安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仰躺在床上,看着时针已经指向三的挂钟。先前在路上看的书现在被放到了一旁。几分钟前他还仍然读着这本书,但是以往他最能全身心投入的事情被打散了。台灯的光、窗外凄厉的猫叫,霍琊那一双眼睛——一切事物都往他脑海中跑,争着将文字挤出去。

 

    他面对着书页,眼前闪现的却是另一个画面:

 

    那个男生站在下坡,车灯照在他身上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。除了他以外,哪里都黑得叫人受不了,他身上却有光。

 

    放下书本后,游浩贤的意识发散开来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这是一个晴夜,而且风也很好——窗外这时又刮起一阵大风,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,广玉兰叶相互碰撞,齐声作响。这时游浩贤听到了,他也摸到了那阵风,正如他在脑海中看到了繁星满布的夜幕。他放松下来,任自己向广阔的无意识滑落。他睡着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5-

 

 

 

    霍琊那一句“明天见”并不是随口一说。

 

    第二天,也就是周四,午休的时候,游浩贤又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了霍琊。就这样,几乎每一天游浩贤都能在这里遇见他,一些原本见不到霍琊的地方也有了他的身影。霍琊迅速地进入了他的生活。

 

    有时候游浩贤看到霍琊一个人走在路上远远地向自己打招呼,他就会走上前去,和霍琊一道走。他们会一起回家,直到游浩贤消失在小区里,霍琊又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离开;有时候他们聊起书。游浩贤总在说,而霍琊总说得少。但是游浩贤很轻易地注意到,霍琊的声音低低的,已经不像个孩子了,很好听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不知为何,这两天游浩贤的失眠好些了,有时不到两点,他便已经坠入了梦乡。

 

    不过他还是常做梦,梦见人,也梦见人离开。

 

    有一次他又梦见自己的亲人,梦见他们和他一道去博物馆。走到半途时,他们消失了。不过是一转身的时间,空荡荡的大厅里便只剩下了游浩贤一个人。

 

    他从梦中惊醒——这时,天还没有亮。四周一片寂静:没有鸟鸣,没有引擎的轰响,也没有人声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恸的感情攫住了他。过了很久很久,连天上的云幕都彻底亮起来后,他才从呆坐中找回自己,脸上的眼泪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干了,徒留两道泪痕。

 

    这天早晨他在校门口碰见了霍琊,那时天仍和黎明时一样阴,日光阴惨得吓人。霍琊看出游浩贤的反常,问他怎么了,游浩贤却用一个微笑带过去了。

 

    这一天里他无数次地想起这个梦,眼前是那苍白得泛蓝的空荡大厅,下午他又见到霍琊的时候,他还在想着它。他们那时正走到校门口,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下,等着的都是和他们一样的二中学生。他们有些三五成群,而有些两两走在一起。他们挨得很近,手垂在身旁,不时碰在一起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在心底默默描摹着。“年轻的恋人”,他想,“还有年轻的爱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改变的青涩的情感”。我们已经知道,游浩贤并不曾想到过自己也会拥有这样甜而酸的感情,所以这并不使他羡慕。他只是习惯性地观察、描述它们。

 

    正当他在脑海中描画得入神的时候,霍琊把他拉了出来。

 

    他问道:“你周末有空吗?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说周六上午有课。霍琊沉思了一会,说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出去复习吧,我记得你们下周考试,周六怎么样。游浩贤思索了一瞬。他看着霍琊,好像被他那双眼睛魇住了,竟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,点头答应了。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一道出门了,起码这个学期开学以来就再也没有过。但是他想,既然是他……那就去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6-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于是真的和霍琊坐在麦当劳里看了一个下午的书。

 

    和霍琊交流其实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,他发现。霍琊不怎么说话,但是当他开口,他的话里从来没有他其他的朋友说话时的小心翼翼,这让游浩贤觉得很不一样,轻松了许多。只不过,他依然看不进去那些复习资料——他还是不在意。

 

    周末过后,紧接着就是模拟考,考试在周四和周五,星期六的早晨成绩就已经发出来了,游浩贤的成绩不甚理想。

 

    这是自然的。他重返校园后,成绩几乎可以说是一落千丈。愈发严重的神经衰弱使他夜不能寐,白天也无法集中注意力。焦虑发作像冤魂一样如影随形。他最近一周来好转了许多,但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拖垮了。

 

    他的朋友们已经尽力帮助他了,但是他们的努力全都石沉大海,在游浩贤道谢的微笑后,仍旧是一夜接一夜的无眠和梦魇。班级里的气氛对他有害无益。

 

    已经五月了。压力在无声地肆意生长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同时,在最近的梦里,游浩贤总能看见一只庞大的野兽。

 

    那是一只黑豹,毛皮反射着莹蓝色的光,步履缓而轻。它巨大、安静,温顺得仿佛没有拥有獠牙;它出现在游浩贤梦境中的每一处——图书馆里,马路上,卧室中。见到这巨兽时游浩贤心底克制不住地想要去贴近、抚摸它。这大猫仿佛是他多年的挚友。

 

    这和霍琊带来的感觉如出一辙。

 

    和霍琊相处时,游浩贤从来不觉得焦虑,似乎高考、未来、神经衰弱和二月那场车祸都不复存在,他不用苦苦经营一个让自己麻痹的空间就能将所有痛苦隔绝在外。他自己发狂地阅读才能做到的事情,霍琊什么都不做就能将其重现。

 

    于是,他向霍琊走去,向着自己的庇护所走去。如同普天之下的其他千万生灵一样,为了自己的存在而使出浑身解数;他靠近霍琊,就像靠近他的书。

 

    但是长久以来,游浩贤靠自己一个人撑过了每一个艰难时刻。养父是不会为他提供安慰的,他期待着以此来塑造他的冷静和果决;而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即使是双胞胎妹妹也无法踏足。他心底与他人的屏障就这么一砖一瓦地建造起来。

 

    现在他想要对着霍琊降下心防。这种需求使他胆战心惊: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心给别人看?这难道不是把自己的存亡系在别人身上么?

 

    游浩贤害怕而退缩了——这个不曾感受爱也不增追寻爱的年轻人发现,他好像爱上霍琊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7-

 

 

 

    在对他坚不可破的心防提出质疑之前,让我们仔细地看看它产生的原因:

 

    他是被收养的孤儿,他妹妹自然也是一样,他们不曾有过母亲,养父何熙独自抚养他们长大。

 

    何熙是个怪人,学识渊博、想法奇异、几乎从不与人来往,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房。

 

    在他数量庞大到不可思议的藏书中,游浩贤学到了无数的知识,也看到了无数细腻又敏感的灵魂。但是在何熙的教育中,细腻和敏感都是不被认可的,只有精英型的果决有志才是他会赞扬的品质。游浩贤在这教育下成长,对爱知之甚少,甚至对此有些鄙夷。在他心里,一条牢不可破的原则早已成型,他自认人是不应该将内心的一切暴露给他人的,这是一种十分令人难堪的对自我的失范。在何熙的教育下,这一原则的产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。

 

    此时我们也不难理解,为什么游浩贤会对自己的想法万分恐慌了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调转镜头,我们再看看造成了游浩贤现今的痛苦的根源是什么。

 

    在那样的教育下,游浩贤和他的妹妹平安地长大了。他们心意相通、形影不离,对于游浩贤来讲,只要还有理的存在,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不会太难熬。她是游浩贤那小小的理性世界的光,是他的万有引力,他所有自己所不知的爱的源泉。

 

    但是,在二月的某一天,这使游浩贤的世界转动的力消失了。

 

    一个阴沉的上午,理和何熙一道出门,游浩贤去市图书馆看书而没有同去。那一天雨下得很大。图书馆里看不到外面的天空,游浩贤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,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——雨珠打在街上就像战壕前落下的机关枪子弹。

 

    图书馆闭馆的时候他才回家,他们却还没有回来。游浩贤觉得有些奇怪,却也没有多想,直到交警用理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。

 

    何熙的车直接翻到了山崖下,就在返程的高速路上的一个弯道旁。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,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他对这件事追悔莫及,为何去的不是他——原本他甚至可以代替理,自己和何熙出门的。如此,惨剧便会避开妹妹,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
 

    可是他又想到:如果死去的是自己,那么理将要像他现在一样,一个人在这世上继续挣扎,像他妹妹那样好的人,一定会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父兄生命的渴望,无论多难都要继续活下去。想到这样的苦,游浩贤便又觉得还好理不是被扔下的那一个。有时候他又会想,要是他也跟着一起死掉,那就最好了。

 

    人总是有一个基础的,这个基础一旦动摇,就会使人被拖进烦恼的深渊。游浩贤现在就正陷在这深渊里抽不出身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的“基础”便是理。他心底的爱只为理产生,也只为理付出,即使他从没注意到它的存在。

 

    如今他失去了她。

 

    死亡在这时候变得像一个美梦,和暗无天日的未来相比,看上去甜蜜又安宁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一个人处理完他们的后事,接着大病了一场。急性肠胃炎、发烧和突然爆发的焦虑将他折磨得爬不起来。游浩贤请了整整一个月的病假,在这一个月里甚至多了几缕白发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在这样的痛苦煎熬下,霍琊的出现,他的等待和聆听,对于游浩贤来讲就如同久旱甘霖。但它同时也是塞壬的歌声,诱骗着他撞向礁石,深深地沉入大海——对于游浩贤来讲,敞开心扉与自尽无异。

 

    他终于意识到,自己也是能够爱、拥有爱的人了,他想要去感受它,这发生在他心里的巨变,但是他不行。他想要敞开心扉,他做不到。

 

    这时候终于明白爱这一情感的游浩贤也明白了,他确确实实是爱着理和自己的父亲的。那么新的对霍琊的喜爱,是否是对曾经付出过的爱的代替,也就是说背叛呢?游浩贤已经无从得知了,毕竟那一份爱已经没有人可以接收了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使游浩贤感到恐惧的还有另一点:他看不懂霍琊。

 

    他注意到霍琊的目光都正好落在自己的身上,眼神里有些游浩贤分辨不出的东西,那视线和理望向他的视线如出一辙,但是似乎又有些不一样,他说不出。这难道代表着霍琊对自己的感觉也不只是朋友么?他这么想,随即又在脑海中将这个想法删除了,希望的破灭是现在的他所不能承受的,他不敢如此恣意地妄想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总之,游浩贤夹在失去亲人的悲痛、学业的压力、心防崩溃的恐惧之间,就犹如沉没的巨轮旁的救生艇,被吸在下沉的漩涡里,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8-

 

 

 

    周六下午从学校回家之后,游浩贤什么都没做。

 

    他漫无目的地躺在床上,明知自己睡不着,却仍闭着眼。后来他收到了一个朋友的短信,说是晚上有个生日派对,叫他一起去。游浩贤本不想去的,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。

 

    等到了餐馆里,他才发现霍琊居然也被邀请了。

 

    霍琊没发现他,似乎是在想事情,听到游浩贤的声音后竟然愣了一下。

 

    “你也来了啊。”游浩贤很高兴。

 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霍琊答道,“考得怎么样?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叹了口气,说不怎么样,霍琊便沉默了,过了两三秒才说了句“对不起”。游浩贤被逗乐了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 

    派对开始后他们找了个很偏的地方落座,霍琊又开始一瞬不瞬地看游浩贤,听他说他最近又看了什么书、感觉怎么样,没怎么吃东西。等游浩贤放下筷子,他忽然提议道:“我们出去走走吧。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被很轻易地说服了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外头没有一点风,天上蒙着厚厚的一层云,高楼间的霓虹灯映在那上面,天看起来并不是纯黑的,而是暗红的。

 

    霍琊从门口推了辆自行车,拍拍后座招呼游浩贤。游浩贤也不算矮,坐上去之后只好刻意将膝盖屈起些,免得脚碰到地。霍琊把车骑得飞快,游浩贤紧紧抓着后座的边缘不敢放手。

 

    不一会,他们来到一个坡道。上坡时车猛地歪斜了起来,摇摇晃晃地慢慢往上爬,游浩贤吓坏了,惊呼出声。很快坡道便到顶了,他们从上往下直冲而去,自行车飞了起来。游浩贤的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掉了,他的棕色的长发高高地扬在风里。橙黄的路灯洒在他的头发上。

 

    后来下起了雨,起初很小,丝毫不引人注意,但很快他们便在心底叫起了苦,后悔没拿上一把伞。雨很大,就像浓雾,站在路口看不见马路对面。

 

    霍琊急忙掉头往回赶,目光搜索着街边可供躲雨的地方,但是一处也没有找到。

 

    等他们找到雨棚时,雨已经小了。天幕暗下去,街道昏暗无光。路灯照不到他们躲雨的角落,游浩贤看不清霍琊,只知道他把车靠在了一旁,站在他身后,离他很近。他惧怕着这距离,却又不敢挪开,生怕自己流露出什么情感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过了很久,他忽然听到霍琊低低地喊了一声“游浩贤”,循声扭过头去,唇上忽然接触到一片柔软。

 

    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。

 

    过了似乎有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后,他才反应过来。接着,感官似乎全都被放大了一百倍,温热的吐息、霍琊呼吸的声音,抓着他的肩膀的指尖上的力,甚至他自己的心跳,都洪水似的灌近游浩贤的脑海。

 

    ——这是一个吻。

 

    下意识地,游浩贤想要推开他,但是他的双臂就像被紧紧地擒住了一般动弹不得。他感觉到霍琊的手从他的肩上向下滑去,停在他手臂上。

 

    原来嘴唇是这种感觉,他想。原来他的眼神是这个意思。他又想。

 

    最后他想:靠,管他的。

 

    恐惧,痛苦,现在那些都变得不再重要了,重要的事只剩下一件:霍琊在吻他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一下子明白了那想要抛掉所谓自我防卫的想法代表了什么,像是一个被困在废墟中不见天日的人重新看见了光。这光驱散了黑暗,可是同时也将他的双眼刺伤了,除了情迷意乱,他的心里什么都不剩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这是极度危险的。因为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,人们往往会将那人的一切都看作是神赐的宝物,哪怕是伤害和痛苦,只要是他带来的,都会尽数变作恩赐。爱情使人目盲,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,也正是游浩贤在这片炫目的感情中看不到、而他心底一直认为的事情。只要被爱者对陷入爱的那一方有半分的破坏欲,他就可以轻易地将他伤得体无完肤,还不用付出任何代价。

 

    但是难道游浩贤这时能想起这一点么?答案是显而易见的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他抓住霍琊的双手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9-

 

 

 

    后来雨变得小了些,他们便推着车,慢悠悠地向餐厅走回去。游浩贤走在霍琊后边两步路的地方,和霍琊隔着一辆自行车。

 

    他有些不敢看霍琊,但霍琊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神色泰然地往前走。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,却又觉得说不出。

 

    雨还在下着,水珠顺着霍琊的脸侧从他头发里滑落下来,衣物紧紧地贴在他身上,显出了他瘦削得有些尖锐的肩胛骨。游浩贤的视线从那里往下落,落到反反复复地滚动着的车轮上。他顺着马路上白色的线继续看,看向街道的尽头。

 

    这时候,他站在一个坡道的最顶端。远处的霓虹灯看起来就是些不可捉摸的小光点,而他所在的地方很暗很暗。霍琊几乎已经走到了坡道的最底端,发现游浩贤没有跟上,便停下来等他。他站在路灯下单手扶着车,回头远远地望向游浩贤。

 

    灯光是足够亮的,游浩贤本应能看清此时霍琊的神情——但是他没有。雨水蒙住了他的眼睛,他只看到一个人影在那闪烁着。哪里都那么黑,只有他身上有光。

 

    他脑海中划过一句诗:“失神而苍白的送葬者,你那样站着。”****

 

    他看不清霍琊,但在脑海中,他想起了他金黄色的眼睛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天,游浩贤想,我可怎么办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他看见霍琊向他招手,又听他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跟上。他快步走向他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10-

 

 

 

    第三天早晨,星期一,游浩贤像往常一样出门了。令他惊讶的是,霍琊正站在楼道外等他。

 

    “早啊。”霍琊说。

 

    他走到霍琊身边后,霍琊向他展开了一个微笑。霍琊之前似乎一直没有笑过,他想,他笑起来挺好看的。他也向霍琊道了早安,说,“你应该多笑笑。”

 

    霍琊没回话,伸手将游浩贤没拿书的那只手攥在了手心里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先前并没有被游浩贤想起的、前一个晚上的画面这时全都在游浩贤眼前闪过。暗夜、街灯、磕磕绊绊的一个吻,每一次镜头转换都将新的意象与回忆联系在一起。他在心底经历了一场地震。

 

    直到这时,他才有了些陷入恋爱的实感。他还以为,霍琊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因为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,是初夏时节带来的意乱神迷。而现在,他发现事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。即使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将“喜欢”二字说出口,事情也已经改变了。

 

    这时无论他再怎么努力,他都不能相信他和霍琊只认识了一个月不到。曾经的生活就像一场幻梦,留给游浩贤的只有对痛苦和窒息感的回忆,而不是痛苦本身。一夜之间,酥麻而甜蜜的情感像镇痛剂一样把那伤痛覆盖过去了。只有那些回忆还勉强提醒着他:他也有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。

 

    很快,当他们走出小区,游浩贤松开了霍琊的手。

 

    他们到高三楼才分开。“再不回去要迟到了。”游浩贤说,拍了拍霍琊的肩。听了这话霍琊抬手看了看表,看清楚时间后马上转身向高二楼跑去,跑到一半他还回头看了一眼,又向游浩贤挥了挥手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从这以后,每一天他们都比前一天更亲近些。他们在图书馆的书架后接吻,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手牵着手;轮到游浩贤值日的晚上,霍琊就背着包跑上三楼,在他们教室门口等他。时间过得太快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11-

 

 

 

    这之后的夜晚里,游浩贤梦见妹妹和养父的次数就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头黑豹。

 

    有一天,游浩贤又梦见了黑豹。他梦见它,还有它的死亡——黑豹的尸体腐烂在草地上。没有任何生物关心这条生命的终结,就连秃鹫和蚂蚁都不曾出现。梦的尽头处,这副黏连着血肉的骨架站了起来,缓慢地消失在黑暗中,游浩贤醒来后这个场景仍在他心里徘徊,带着黏腻的不协调感,使他不得安宁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这天他们约好了在游浩贤家里看书,早晨九十点时霍琊过去了。他敲门的时候游浩贤还窝在床铺里,听到声音便裹着被子去给霍琊开门。霍琊进门就被游浩贤抱了个满怀,两个人便都卷到了被子里,差点绊倒在地上。

 

    后来霍琊坐在游浩贤平时用的椅子上,游浩贤则趴在床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霍琊聊天。游浩贤忽然问他,要是自己那天推开他,他会怎么办。

 

    “我没想过。”霍琊说,“可能会开始追你?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拒绝我的样子,我就没管那么多。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霎时愣住了。那个时候,他对霍琊的感情到底怎样连他自己都还不太清楚,怎么霍琊就能够看出来了呢?他有些困惑。

 

    霍琊又开口说道,这回他放下了手里的书:“我一直没跟你说,但是两年前我就认识你了。”

 

    “我认识亘瑶,你知道,她男朋友和我关系很好。”

 

    “又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接亘瑶,远远地看见你们从书店里出来,接着你就走了。但是后来我总是注意到你。”

 

    他顿了顿。“我和亘瑶住一个小区,我高一的时候总是和她一起去学校,她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。后来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等等”,游浩贤还没有从这个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,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,“亘瑶家不住这边啊……”他又打断自己的话,“你一直在绕路陪我回来?”

 

    霍琊点点头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心里涌上的冲动介乎微笑和大笑之间,霍琊这时候漫不经心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逞强,好像把不好意思都埋在了心底。在游浩贤灵魂中的河流一下子奔涌了起来,浩浩地击打着他的心。他想亲吻霍琊。

 

    那种冲动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——那想要脱下一切的伪装,甚至扒皮抽筋,想要把内脏都挖出来展示给霍琊看的冲动。驱使着他开口了。

 

    “霍琊。”他说,“我也有事情没有告诉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,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。从他有一个妹妹讲起,直讲到他泡在图书馆,无心备考。接下来的是就都是霍琊也知道的事了。“我一直说不出口”,他说,“我只是……不能。我不想示弱。”他疲惫地坐在床沿,扭过头正视着霍琊。就是像这样将一切都讲明白,对我来说太难了,他说。

 

    霍琊听着。他早知道这些事。游浩贤请病假的第二天他就去问了,亘瑶,她解释的时候一抽一抽地啜泣起来,讲得支离破碎,但是他还是懂了。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点,那就是游浩贤已经将他当做了比书更好的镇静剂。

 

   “你可能只是需要哭一场,游浩贤。”他说,那双金瞳直直地看进游浩贤眼里。他劝游浩贤不要逃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点点头。

 

    事实上他撒谎了。我也想啊,霍琊走后他绝望地想,但是我做不到。太痛了,为了努力活下去而哭这件事,我做不到。他躺在冰凉凉的地板上,躺了很久很久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12-

 

 

 

    五月末的时候,原本好些了的游浩贤又开始了新的焦虑和失眠。这时候,高考已经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了。一周半后的星期四,高三的学生们就要踏上考场了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确实尝试着抛开自己的书本了,连续好几次,霍琊和他一道在饭堂吃饭,都看见他拿着资料边吃边看,有时候还要他来提醒游浩贤这样对身体不好。

 

    但是他的成果并不多,只是勉勉强强地撵上进度。失去了用以转移注意力的书籍,游浩贤几乎每一天都会陷入低落,偶尔还很暴躁。他的压力太大了,已经几乎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了。

 

    

 

    “我很担心你。”

 

    几天前,霍琊陪游浩贤回家的时候这么说道。在这前一分钟游浩贤差一点撞上一辆迎面向他开来的电动车,又是因为霍琊拉了他一把,他才不至于受伤。

 

    “你在走神”,霍琊说道,“你昨天晚上真的睡了么?”

 

    游浩贤心虚得不敢说话,他确实是几乎一晚没睡。硬撑着写完了两套文综卷以后时针已经走过了数字三,游浩贤再想入睡也已经做不到了,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着,一直看到了天亮。接近五点半的时候,他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。

 

    他这沉默当然被霍琊读懂了。“你用不着……”,才说了半句,他便看到了游浩贤脸上的神色,停住了。“别这样了。”他调转话头,说道。游浩贤点了点头,还是没说话。如今,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进去了。他想要睡眠,但是也恐惧着睡眠,他恐惧着他的梦,还恐惧着尚未到来的明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13-

 

 

 

    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,天气晴朗,霍琊照例约他出去,他们又去了图书馆,没带厚重的卷子堆,而只是带上了两本练习册。毕竟还有五六天就要考试了。

 

    图书馆里人不多,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上。

 

    这是放工具书的楼层,楼上则放着国内和国外的小说。

 

    图书馆已经很旧了,墙角的墙皮都翘了起来,每年春天都会有新的霉菌生长在上面。在这陈旧的墙体之上开了几扇窗。窗很小,是扁扁的长方形,坐在座位上只能看到外头用作遮雨的屋檐,一点看不见天空。

 

    霍琊就坐在游浩贤的对面,不时抬头看看他,视线相撞便看向游浩贤手上的资料。游浩贤也就笑笑,又低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。

 

    正午时分,游浩贤的闹铃响了起来,他把它关上,这时候他才发现,屋子里比先前暗了许多。两三个小时前还万里无云的天现在已经下起了雨,雨声又大又急,夹杂着阵阵雷声。

 

    他又划开手机想看看时间,但比时间更早映入他眼帘的,却是屏幕右上角小小的一行日期:6月3日,星期六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毁灭性的情绪在游浩贤心里悄然炸开。

 

    暴雨,响雷,这座图书馆——他忽然想起,四个月之前他曾经坐在这里,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正在等死——他眼前忽然闪过他空无一人的家的前厅,他觉得自己颤抖了起来。

 

    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,他只是握着手机呆坐在那里,内心分崩离析。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发生了什么,坐在他对面的霍琊不知道,恐怕他自己都不明白。

 

    这一行白色的小字是引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恐慌的火星,落到他的心里,一切都被摧毁了,一切。似乎有人正用冰冷的手掏他的内脏,想要把它们全都拽出来,从喉口深入,穿破食道去抓他的心。他想要蜷缩,下意识地挤压自己的肋骨。他无法呼吸。

 

    他蜷缩了起来,仅仅在头脑中,他控制不住地想用额头撞击桌面,想要把头摁进自己的胸膛,但是他什么都没做,他做不到;他只是吐空了肺叶里的空气从而妄图抵消掉心口的空落的冷;他低下头,又抬起来,抬头时看见霍琊在看他。他被注视着,这使所有的动作的冲动一瞬间消失在了游浩贤的脑海中——不,不是消失,它们还在那,只是游浩贤忽然看不见它们了,它们拧在一起化作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游浩贤的心口撞击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甚至不知道要做什么,只知道,要是他再不做点什么,自己可能就要死了。可他又什么都不能做,因为一旦做了任何可以缓解这痛苦的事情,他也会死。

 

    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这一点,但是他就是知道。

 

    在这股横冲直撞的情绪的推拉之下他的外表呈现出一种木然的样子,霍琊只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变。

 

    “你没事吧。”他听到霍琊说。

 

    这一点帮助也没有,他只是比前一秒更痛苦,更想哭而已……他想哭却哭不出。悲恸的情感和先前那些梦给他带来的如出一辙,甚至还要更上一层,脑海中的历史知识点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雷声成为了焦虑的催化剂,霍琊的关切成为了更可怕的压力。

 

    他受不了了,无法忍受这目光,站起身想要往外边走去,假装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,急匆匆地说“我先出去一下,有个朋友给我送个东西……”

 

    他走出去,脚步愈快,刚脱离人群的视野便感觉到鼻头一酸。他跑起来,直往一楼跑去,他无声地尖叫。这尖叫在他耳中就像海啸的浪墙一样阻断了他和外界的所有联系,使他竟没有发现霍琊直接跟了出来,在他身后一路跑着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终于他冲上了大街,可是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,有人在不经意间望向他。每一个眼神在此时都使他想起自己的妹妹,自己的养父,他们打了粉底的青灰色脸颊——还有高考。

 

    他大口喘息着,想要找到一个借口说服自己快些哭出来,哭出来就好了。可是他找不到。

 

    这里有那么多、那么多的人。街道是那么宽,街道上有那么多伞。而他,他是那么小。

 

    那无相的痛苦的冲动还像核辐射似地埋在他心底影响着他,但是他毫无办法,他半点动作都做不出来。雨浇在他身上。

 

    这时他的手腕被人捉住了,他想要抽回,但是却失败了。霍琊站在他的身后,也没有打伞,抓住他,凝视着他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立刻低下了头,把头埋得低低的。霍琊没有说一个字,松开了他的手腕,抱住了他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游浩贤的心脏停了一秒。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,他咬咬唇,松开,又咬咬唇;他将额头抵在霍琊的肩上。他颤抖了起来,哭了。

 

    他啜泣着,拼命地不让自己颤抖,为了不让自己嚎啕大哭,他的眼前已经泛起了一个个黑斑,他开始缺氧,而霍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——这打开了游浩贤心口的闸门,那股疯狂而无形的力量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,冲开了游浩贤死死支撑的冷静的外壳。

 

    他哭出了声,所有的后悔、懊恼,委屈都在这哭喊中被听得清清楚楚。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。他哭,将十几年没流过的泪一气流干了。“我真的想活下去啊……”他说,手臂紧紧地环住霍琊的脖子,喘息得像将死的破风箱。

 

    霍琊在他耳边似乎一直低低地说着什么,但是他没听到,只是一直一直地重复那一句话,怎么办啊,我还想活下去。雨势还是那么大,没有丝毫变小的趋势。

 

    他们站在雨里,直到霍琊的肩膀都被压得麻木了,游浩贤才累了似地停下了哭泣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-14-

 

 

 

    后来,游浩贤终于冷静了下来,他们打车回了家。游浩贤还没上楼就一头栽在了地上,皮肤烫得吓人。霍琊只得翻箱倒柜地找退烧药,烧热水,跑到小区门口的药店买退热贴,一整个下午就消失在了这些琐事里。

 

    第二天,游浩贤的烧退了,可仍然头痛欲裂,嗓子坏得很彻底,霍琊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全。直到临考前一天他才好了些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就这样,周四来了。

 

    他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霍琊早早地等在那,霍琊也刚考完会考。

 

    “我考砸了。”游浩贤说,任由霍琊把他装着考试用品的包拿走了。霍琊安慰他说“没关系。”

 

    怎么会没关系,游浩贤想,怎么可能没关系呢。

 

    “大不了就复读,还有我陪你。”霍琊说。

 

    游浩贤什么话也没有说,疲惫地往前走,霍琊陪着他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晚上他倒在床上,思考着今后他将要怎么办。他睡着了,做了一个梦,梦里没有黑豹也没有理,只有一条昏暗的通往家的路,他走着,霍琊陪着他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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